鍾叔河先生近照 攝影/王平
鍾叔河先生,1931年生,湖南平江人,
是我國著名的出版家。
他出身讀書世家,卻一度淪落到社會底層,
靠拉板車過活。
47歲才進入出版行業(yè)的他,58歲便提前退休,
在10多年中,一共干了3件大事,
此前出版界從未有人這樣做過:
一個是主編了《走向世界叢書》,
一個是《曾國藩全集》,
再有就是《周作人文集》。
《走向世界叢書》是80年代最有影響力的一套叢書。
錢鍾書先生,一生從未為人主動作序,
但卻主動為《走向世界叢書》寫序。
如今鍾老的《念樓學短》,
一本為他的4個外孫女編寫的現(xiàn)代版《古文觀止》,
再版新出。
書中精選100字以內(nèi),獨立成章的經(jīng)典古文530篇,
是寫作短文章的超級教科書,
一版再版,非常受歡迎。
在豆瓣上,歷代版本的評分都在8.6以上。
曾有讀者評論說:
“小時候媽媽給我買過全套《念樓學短》,
讀完后,說話也自帶文采,
每次寫作文引經(jīng)據(jù)典,拿滿分是常有的事?!?/p>
今年3月,一條造訪了鍾老在湖南長沙的住所,
和他聊了一聊。
自述 鍾叔河 撰文 倪楚嬌鍾老的住所在湖南長沙,在一棟高樓的20層。一梯多戶的布局,使得“戶戶外貌咸同”,因此鍾老在門口掛了塊竹牌子,上面寫著“念樓”兩字以為區(qū)別?!澳顦恰奔础柏恰?,20樓的意思。
今年已有88歲的鍾老見我們到了,便從書房中走出,迎我們進了客廳?!澳銈冸S意一些,我也自在一些?!彼f。
客廳的擺設和之前所有的報道里描寫的一樣:客廳很大,中間放著一張蒙著布的臺球桌,自從夫人朱純在2007年去世后,鍾老便沒再打過。兩排書架貼墻放著,擺滿了書:《二十五史》《筆記小說大觀》《漢語大詞典》,都是平日里鍾老會用到的書。墻壁上還有幾幅字畫——沈從文的章草、黃永玉的條幅、錢鍾書的詩箋、沈鵬的小品……
在采訪開始前,鍾老便坦白說,如今已精力不濟,希望采訪能緊湊一些。但鍾老一說便是4個小時,從10:00說到了下午14:00,沒顧上吃飯。他操著一口湖南話,中氣十足,說到興致之處,自己還會笑出聲來。
以下是鍾叔河先生的自述:
鍾叔河夫婦與四個女兒
到現(xiàn)在為止,還有一位我很尊敬的老朋友說,我做《念樓學短》這件事情是大材小用,不應該花精力去搞這個東西。他對我是好意,認為我可以寫一兩本談歷史的書。但是我并不在意,我還很看重這本書。
《念樓學短》 這本書最初寫是1989年,就是給我四個外孫女寫的。
我早戀早婚,26歲已經(jīng)是四個女兒的父親了。后來這四個女兒又生了四個女兒,我一共有4個外孫女。
她們讀高中的時候,我認為她們的作文,都寫得不夠好。我覺得不論她們選擇將來做什么,把文章寫好,對于事業(yè)是有利的。寫好文章第一步,最好是讀點文章。
《念樓學短》一版再版
新版《念樓學短》
我選了530篇,不超過一百個字的古文,文體盡可能多,編成了《念樓學短》。“學短”就是“學其短”,學習文言文的簡潔的意思。
在我很小的時候,有一本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,是一本用各種語言翻譯《圣經(jīng)》的書,同樣的一句話,中文的表達是最短的,文言文就更短了。
我認為中國古文一個最大的長處,就是簡短。這是作文的第一要素,我們要“學其短”。
劉邦入關“約法三章”,只有幾個字:“殺人者死,傷人及盜抵罪?!本椭v完了,他沒有講很多大道理。他把要講的信息,講得很清楚,別人就不敢殺人了。
這篇文章是西漢開國第一篇大文章,體現(xiàn)了漢高祖和蕭何、張良等人很高的政治水平和政策思想。
錢武肅王寫給夫人的信上:“陌上花開,可緩緩歸矣?!彪m然很短,但寫得很好,一樣有抒情,有背景。他不是干巴巴地說:“你回來?!?/p>
“回來”與“陌上花開”沒有必然的關系,他講的是時間,說春光大好,提醒夫人不要辜負大好芳時。明明心情迫切,但第二句“緩緩歸矣”又像欲擒故縱,含蓄委婉,用的是商量的口氣。
錢大王他不是一個文人,他是一個武人。原來是私鹽販子,恰逢殘?zhí)苼y世,便拿起刀槍,憑自己本事,后來成了稱霸一方的吳越國王。這封信可以看得出來他很愛夫人,
后來蘇東坡就把他這幾句話改一下,就變成詞了。
南北朝的軍閥大司馬桓溫,他說:“樹猶如此,人何以堪。”很抒情,他老來重見昔年所栽柳樹,感慨連柳樹都老了,更何況人呢?這些話流露出人生無常的感傷。
我們再怎么講,也講不了那么好。
《念樓學短》內(nèi)文
這是遺產(chǎn),這是很好的東西。 我喜歡讀這些文章,我并不愿意去搞些什么古文今譯。我就把我對這些文章的讀法,我的感悟,就照樣寫出來,我讓我的外孫女就按照我那樣去讀它。
好比《論語》里面的一句話:
我是這么讀的:“孔子站在河岸上,眼望著奔流不斷的河水,不禁感嘆到,要過去的,就將一去不回頭地過去了,沒日沒夜,不舍晝夜。”
但是這樣讀的話,還沒把我要講的話講完,所以還有一個題外話:“我認為孔子是一個仁人,他的基本思想就是仁愛。逝者如斯這句話,主要是流露一種無常之感,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永遠不變的。這種無常之感,普通人觸景生情的時候也會有。讀到他這句話,我們就會想到,2500年前的老夫子,也跟我們一樣,有這樣一種感受,所以就覺悟到人性的永恒和偉大。”
這本書是楊絳寫的序。她在序里面談到,她不愿意寫,那時候已經(jīng)90多歲了,早就不幫別人寫序了。
我說錢先生幫我寫過一個序,你也幫我寫一個序,她被這句話打動了,她還是給我寫了。
他們兩位先生都給我寫過很多信,兩個人加起來將近兩百封,將來也想出版一下。
鍾叔河夫婦(后排中)與父母(前排中)
我出生在民國20年,就是1931年。我的家庭是一個知識分子家庭,上面幾代都還是讀書的人。
我的父親鐘昌言,是最后一屆考八股文的秀才,也是最早進入新式學堂的學生。當時梁啟超他們在湖南搞革新,有一個學堂叫“時務學堂”,他就是里面的學生。
后來,父親學了數(shù)學,也教數(shù)學,58歲才生了我,我和他的代溝不是一般的大。
我小時候很調(diào)皮,我的母親比我父親小20多歲,她確實不喜歡我。她更喜歡我的哥哥姐姐,因為他們聽話。
我看書很早,當時看圖畫書、故事書。因為我在家族的輩分很高,沒有什么玩伴。平日的生活,就是看書為主。
18歲的鍾叔河,到《新湖南報》報到
戰(zhàn)火紛飛的童年
我要進小學的那一年就是1937年,抗日戰(zhàn)爭爆發(fā)時期。父母就把我送回了平江縣的老家,以為那里能安全一點。
沒想到第二次湘北會戰(zhàn)日本人侵入,我們平江的房子,就在岳陽到長沙的大道旁邊。所以日本軍隊南下經(jīng)過的時候,我們就要往路兩邊躲開,往山里面去,等日本人走掉了再回來。我父親的書房也是在那個時候被燒掉了。那時候生活是不安定的,當時我還小,反而覺得有些變動比平靜的時候還有趣一點。
所以我小學幾乎就沒念,只念了一年。說出來別人還不信,我初中也就讀了一年,拿了個文憑后就去長沙念高中,那時候抗戰(zhàn)已經(jīng)勝利了。
我的學業(yè)成績是可以的,尤其是語文、地理、歷史這些科目都很好,數(shù)學也能及格。到長沙的時候是大量接觸了新的書本,有了新的知識才開始有了新的思想。
初中前我就讀完了市面能找到的所有中國舊體小說,高中讀完所有西洋小說。
但我其實從來沒想過,我以后會做文字相關的工作,也沒有遠大的志向。1949年,我18歲,本來是想要考北大的考古或地理的,結(jié)果很偶然地報考了“新聞干部訓練班”,就成為了一名記者、編輯。
上世紀六十年代鍾叔河夫婦與三個女兒合影其時因生活困難,無奈將小女兒送人
中斷工作20年
1949年8月,我開始做見習記者,還是比較順利的。但在1957年,我就被逐出了報社,和我老婆一起沒有了工作。以前,兩個人工資都不低,我是90元一個月,她是80元。但兩個人沒什么積蓄,都花錢買書讀了。
沒有工作了,正好趕上三年自然災害,我也并不很害怕。我有手有腳,其他老百姓怎么活,我就能怎么活。開始是推板車,那養(yǎng)不活自己。后來又去刻鋼板、刻油印,然后我又學了畫畫,后來就做教學模型。
日子是很苦的,我們有四個女兒,養(yǎng)不活。就拜托祖母帶去一個,外婆帶去一個,大姨媽帶去一個,還有一個送到了國辦的孤兒院去了(后來將她尋回了)。慢慢在長沙,我們兩個人,也還是站住了腳。
我跟我老婆就是這么講,反正飯還是要吃的,書還是要讀的。別人嫌棄我們,不借給我們書,我們就去小書攤或者廢書報收購店里低價買點書報。
后來,1970年我被判刑10年,關進了洣江茶場勞改。
年輕時的鍾叔河夫婦
我中斷工作20年,但是我自己讀書沒有停止過。這段時間不是沒用的,在勞改隊是我讀書最多的時候,我讀《二十四史》和《資治通鑒》。我有很多“自由”的時間可以思考。
1979年我出獄,就出去開始編《走向世界叢書》。
《走向世界叢書》(部分)攝影/王平
我做出版的時間十來年吧,我主要做了三件事,一個是搞了《走向世界》,一個是搞了《周作人》,一個是搞了《曾國藩》。
《走向世界叢書》這套書,把1911年以前所有的中國人走向西方的過程,都收錄了起來。它記錄了第一批走向世界的中國人的心態(tài)。這些書不是一般的國外游記,更不是以“天朝上國”的心態(tài)走出去的,而是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的實錄。
為了編這套書,我前后瀏覽過兩百多種,最后選了一百種,有幾十個作者。我不計較他們的文筆,也無所謂他們對西方的態(tài)度,但必須是親見親聞、親身的感受。比如說容閎的《西學東漸記》,康有為的《歐洲十一國游記》,梁啟超的《新大陸游記》。
《走向世界叢書》(部分)攝影/王平
第一種《環(huán)游地球新錄》是1980年8月出版的,之后平均一個月出版一種。那個時候沒電腦,需要先找人抄出來,抄成簡體字,要橫排的。還要校對,有些錯誤不太多,有些錯誤百出,校對的同時標點分段,做了一些編輯加工。我還給每一本書寫了平均2萬字的緒論,因為原文都是文言文的,很多人讀不懂。
一開始沒有人看好這些書,覺得把舊的書再編一下,有什么意思?確實,這些書拆開一本一本看,有些并不怎么精彩,但如果盡可能完全地收羅到《叢書》中,就有獨特的價值了。
我編他們,不是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有很先進的思想。比如李圭,走出去的經(jīng)驗,讓他終于相信“地球如球”?,F(xiàn)在來討論地球是不是像球,是很幼稚的。但幾百年來,中國人就是通過走出去,從認識五大洲三大洋、地球如球、利炮堅船開始的。
這些資料對于我們有作用,多普及歷史知識,多講一講歷史的過程,是會有益于文明進步的。我們就會看出中國人走向世界,是起步比較晚的,也比較難。
中國人的問題,就是走向世界的問題
最初生產(chǎn)力低下的時候,人不可能遠離自己生活區(qū)。尤其中國人,中國是農(nóng)耕民族,所以臉朝黃土背朝天,是不能夠離開這個一畝三分地的。
外國也是如此,但是它首先發(fā)展起來了,因為它海岸線長,所以他們比較早地發(fā)展起來了航海技術。在沒有走向世界以前,歐洲原始的人,比中國落后得多。他們的文學、理智都沒有發(fā)展起來。
在走出去這件事上,我們比西方人遲了1700年。
因為中國是一個古老的國家。別的文明古國,它的傳統(tǒng)都中斷了,現(xiàn)在的埃及人是阿拉伯人了,古埃及文字已經(jīng)死掉了?,F(xiàn)在的印度也不用梵文了。只有我們中國,我們用的還是四千年前的文字,殷墟甲骨文。
這就說明我們這種文明體系是獨特的,我們本身的保守能力是最強的,“保守”是個褒義詞,只有有家產(chǎn)的人才會保守。但是這種文化反過來,它也是很不容易更新的,因為它已經(jīng)夠好了,不太容易打斷,重新洗牌。
《走向世界叢書》(部分)攝影/王平
康有為、梁啟超他們那時候就談了這個問題。我們這個國家體量太大,這個東西很難改變這個軌道?!蹲呦蚴澜鐓矔返闹T多作者中間,水平最高的是郭嵩燾,他認為根本的問題是文化的問題,不是造兵艦的問題。
同樣的在東亞,日本很快現(xiàn)代化了,因為日本一直都在接受外來文化。它第一次接受中國文明,全盤唐化,它并沒有變成唐人,到明朝的時候,他們打朝鮮,就是跟中國爭奪勢力范圍;日本后來又全盤西化,從天皇起就穿西裝,就吃西餐,它也沒有變成英美的殖民地。反而它還打美國、打英國,是它先打,這就證明學別人并不會變成別人的殖民地。
我認為中國的問題,就是走向世界的問題。甚至,整個世界現(xiàn)代的歷史,都存在一個走向世界的問題。全人類都是非洲一個女性的子孫,她不走出非洲,也沒有我們這些人。哥倫布也是走向世界,才發(fā)現(xiàn)了美洲,才進入現(xiàn)代史。
從人類的歷史,世界的歷史,它就是從劃分為地區(qū)的歷史,進入到全球文明的時代。我們出版這個《走向世界叢書》,也是推動這個事情。
錢鍾書手跡
錢鍾書主動作序
出版后反響是很大的,一般讀者讀不懂,也不會去讀,總共印了幾千、萬把冊。但是真正有水平的人,關心中國進步的人,他會注意這本書,他們的評價是很高的。
其實它反響最大的,是我寫的緒論,這些緒論后來印了一本書,叫《從東方到西方》。錢鍾書他自己認為出這些書有意義,他愿意來“共襄大業(yè)”,用了這個措辭。錢鍾書給我提出了很多核心、中肯的修改意見。給我寫序是他主動寫的,也是他唯一一次主動作序。
《周作人散文全集》攝影/王平
第一個吃螃蟹的人
開始出《曾國藩》的時候,也受到很大抵觸。因為范文瀾寫的一本書,就叫《漢奸儈子手曾國藩的一生》,大家認為這是定論。所以出《曾國藩家書》的時候,有人在湖南報社上發(fā)表長篇的批評文章:“如此家書有何意?”
出版《周作人》更甚,而且很多有影響的文人也反對出《周作人》。但是人歸人,文歸文,這是兩碼事。在理論的建設上,周作人的貢獻大于魯迅,幾篇重要的文章《人的文學》,再就是文學研究會成立的宣言,都是周作人寫的。
大家很怕出書,我就說周作人最被大家接受的文字,最沒有問題的文字,就是他談書的文字,所以1986年,我就編了一本書《知堂書話》,這是建國后第一本署名周作人的新書。
我也不是非要出別人不敢出的書,這也不是我有意這么為之。是別人不出,或者別人比較聰明,或者別人比較明哲保身。也不是說別人就沒有看出來這些書好,他只是不去出,他寧愿別人出。
但是我認為,我就要做我想做的事,不然有什么意義。
《我的故事》
我很少出門旅行,我暈車,也很少到上海,北京我到現(xiàn)在為止只去過四次。我不拒絕跟外界交流,但是我是一個很害怕旅行的人,我也沒有時間旅行。
原來讀書很少,搞《走向世界叢書》也好,搞《周作人》也好,搞《曾國藩》也好,都得臨時學習,都得要看書,但是我愿意讀書,我現(xiàn)在還在不斷讀書。
如果我的生命還允許,我將來會寫一本書,就叫《我的故事》,就一個一個故事寫,而且不管我的生命何時結(jié)束,寫出來的都可以發(fā)表,一邊寫一邊可以發(fā)表,隨時可以中斷。講五十個故事也可以,能夠講五百個故事也可以,是吧,就看活多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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